以草木喻人书写乡村变迁

发布时间:2024-05-24 09:01:24 | 来源:人民日报海外版 | 作者:老藤 | 责任编辑:孙灵萱

老藤

屈原在《离骚》中有这样一句:“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,岂珵美之能当?”大概意思是连草木都分辨不得,更谈不上去鉴赏美玉了。这是屈原的自谦,屈原喜欢以香草喻君子美德,他对草木的认识是深刻而独到的。《离骚》中写了许多香草,如江离、芷、蕙、兰、留夷、揭车、杜衡、菊、荃等10余种。了解如此多的品种,对今天的作家来说是极高的挑战。学习《离骚》时,为了弄清诗中的香草,我一遍遍查阅资料,虽然辛苦一些,但也甚感乐在其中。

我对草木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,这大概与我在北大荒的湿地边生活过有关。湿地是植物的王国,一个人只要少年时在湿地周边生活过,草木和繁花就会成为记忆的底色,每每见到绿植,我就会像邂逅故友一般心情愉悦。我有个习惯,见到陌生的草木总爱刨根问底弄个明白,手机里拍照识草木的软件利用率极高。只要有时间,对那些熟悉的草木,我也喜欢反复观察,每次观察都会有新发现,可谓“览察草木皆有所得”。与人相同,草木也在成长,不同的季节,草木呈现的精神气质会有所不同。比如对牵牛花的观察,就让我有了些哲学思考。清晨,牵牛花在太阳尚未升起时就开始笑脸盈盈,像运动会上期待检阅的孩子。太阳升起后,一上午它都像微缩版的葵花一样目不转睛地仰望红日。但只要正午一过,它就会马上敛起笑容,收拢自己,将敞口的喇叭缩成一截花棍,悄悄隐藏在蔓叶间不再露头。牵牛花对西坠的太阳变脸如此之快,让我百思不得其解,它是靠什么区别12点的太阳与13点的太阳?换言之,相差一个小时,阳光能有多大区别呢?但牵牛花区分得丝毫不差。我曾戴着遮阳帽,坐在马扎上观察小区里的牵牛花,小东西简直神透了,到点就收工,绝不拖泥带水,而且收工速度极快,太阳明明还在肩头挂着,小东西竟然隐身不见了。

毫无疑问,对草木的喜爱是我创作《草木志》的动力所在。《草木志》最初叫《依依墟里烟》,由写炊烟入手来写乡村的变迁。写炊烟的时候自然会联想到作为柴禾的草木。乡村的炊烟之所有五色五味之分,是燃烧的草木不同所致。比如干透的柳枝,烧火做饭只有少许白烟,被初升的朝阳一照,白烟会镶上金边,发出耀眼的金色。又如干透的麦秸,在锅灶里燃烧时会散发出甜味,而大豆秸燃烧时不仅噼啪爆响,而且会散发出诱人的油香。用不同的柴火熬出的菜、炖出的肉,味道差别不小,有经验的村民,一口便会吃出你做饭是烧的什么柴。墟里人是不屑于烧煤的,因为煤火烧出的饭菜没有味道。这些真实的感受改变了我最初的想法,干脆写一部《草木志》吧!就这样,《依依墟里烟》变成了现在的《草木志》。

老藤近照

《草木志》用34种植物命名章节,这些植物都属于东北,属于大小兴安岭。34种植物各自对应一个人物,在小说中人与植物是命运关联体,他们在精神上紧密交织在一起。当然,这种关联本身也在变化,有的人由最初某种草本植物,后来“变成”另一种木本植物,这是生活的可塑性使然。其实,世界上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,人也好,植物也罢,变化才是常态,人要把握的是变化的走向,从而趋利避害。小说中写了一个叫“老堵头”的人,他对应的植物是狗尿苔。狗尿苔是一种菌类,一般生长在树木根部。在老百姓眼里,狗尿苔是烂命一条,很低贱。一般人认为狗尿苔有毒,不可食用,真实并非如此,狗尿苔的前半生是无毒的,可以放心食用,只有当它的伞盖变黑之后,才会变成有毒的菌子。而“老堵头”在进监狱前是一个任劳任怨的粮库职工,为人也不错,稀里糊涂成了罪犯后他变得不再善良,独自跑到江心岛上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,他给“石锁”出的坏主意——用滚钩割碎江汊子的养殖隔离网,可谓阴险毒辣。那么,“老堵头”为什么会变成带“毒”的狗尿苔,这恰恰是应该思考的问题。我在小说中表达这样的认识,社会一旦失去公平正义,一切就会扭曲变形。在乡村全面振兴过程中,必须让每一个乡亲都能享受到政策红利,感受到社会的公平,唯有如此,狗尿苔才会变成人畜无害的食用菌。

草木蔓发,春山可望。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文学工作者,我经常思考全面振兴后的乡村应该是何种样貌,是楼宇林立、厂房遍地,还是安居乐业,草木葳蕤?不得不说,我更喜欢的乡村景象是具有田园风的后者。将农村城市化,对于城市周边的村屯也许是最佳选择,但不是唯一路径,“千村千品”才对,千篇一律就有些简单化了。只有将产业、生态、文化和人才等诸要素合理摆布好,乡村功能才能健全,乡村发展才可持续。有的地方热衷于另起炉灶,大范围异地重建,导致传承不再、村脉中断,这是不可取的。我们不妨从草木生存之道上寻找一下参照。大山绝壁上经常有崖柏、野杜鹃、兰花、不老松等植物,它们在石缝里生存极为艰难,似乎怎么长也长不大,但千百年来它们一直以自己的姿态活着,见证着四季轮回。有人好心把它们挖回来,栽到院子里或花盆里,施肥、浇水,悉心照料,结果成活率极低。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,水土异,味不同。草木有道,道法自然,不能拿一把标尺去度量芸芸众生,万物皆有所待。因地制宜、不违自然之道,乡村全面振兴才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。

《草木志》中的墟里是古驿站的活化石,是300年前雅克萨奏捷之路的见证者,在合村并屯大趋势下,是把它从地图上抹去,还是激活它的内生动力、让它继续活下去?这是墟里人面临的大问题,也是许许多多古村落同样面临的问题。在这种情形下,上级扶持政策给墟里打开了一扇别开生面的窗子。驻村干部“我”因为对这个古村的喜爱和对这个植物王国的情有独钟,开始做起“有形之事”。当然,“我”深谙“墟里的事最终要靠墟里人来解决”的道理,没有越俎代庖,而是想方设法把本村喇叭匠“哨花吹”扶持起来。“哨花吹”是个具有农民智慧的民间艺人,他不想一个300岁的古村就此终结,更不想村民们百年之后成为进不了小龙山的“孤魂野鬼”,于是带领村民消弭前嫌,合力发展文旅融合产业,让墟里实现了魂体相依,恢复了郁郁葱葱的生机。

《草木志》以草木喻人,隐含着我对乡村空心化的担忧。乡村靠什么留住年轻人?年轻人在乡村如何实现自身价值?乡村的未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组织形态?这些都是社会学家要思考的问题,身为作家,我只能通过墟里的复活提供一个参照而已。草木繁茂的墟里让人欣慰,有被“驿路遇见”文旅融合项目吸引而来的年轻人,有保护良好的森林湿地,还有原生态的驿路民俗,这种属于乡村的样貌让墟里显得更加可近、可亲和可爱。

其实,乡村与城镇是互促互进、共生共存的关系,二者共同构成人类活动的主要空间。不要总想着一方化掉另一方,和而不同,相互依存才是传统文化中的君子之道。小说中我不可能阐释政策,但我没有回避信息时代乡村应该传承什么、守护什么这个核心问题。虽然墟里人做到了,但在现实生活中有些困扰依然存在,乡村的命运和未来仍然是一篇需要用心书写的大文章。

(作者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)